幸福目錄

【裴在美】
 
他坐在餐檯前，剛吃畢早餐，正啜飲著一杯香濃的咖啡。這間咖啡店的早餐生意不惡，食物不僅是現做，價錢也相當公道，連附近路邊攤的生意都被他們搶過來了。只要能夠的話，一周總有個一兩天他會來這裡享受一頓悠閒而豐富的早餐。當然啦，一定要起得夠早才行。
 
整個早上他的腦子都懸宕在某種不著邊際類似真空的狀態。而這幾分鐘內，感官系統又全集中在這杯滋味忒好的咖啡上。這才想到，自己已有好久不曾享受過這般平靜的快樂了。哎，其實人生說簡單也真是簡單欸。他忽然頓悟到：自己最輕鬆的時候不正是毋需用頭腦思考的時候嗎？沒有思緒煩擾，剩下的只是活生生的新鮮感受。


 
昨日過午，他看完牙醫出來，心情正糟。喔，這一向以來，諸事不順，除了接二連三額外發生的倒楣事外，連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也都頻頻出岔。約莫已有三、四個月來，他都在煩擾、緊張與必須面對各種問題的厄運中度過；好比急湍行船，處處驚險；而往往在解決問題當中又不斷滋生出新的問題出來。他感覺自己簡直快要變成一台專門應付、解決、思考各類雜症難題的機器了。
 
而就在這個時候，偏偏牙齒又痛起來。本來以為吃兩顆藥熬幾天就可以對付過去。但堅持了兩晝夜後，他現在總算學聰明了（不再無端懼怕就診），趕緊電話掛號，並找來老爸開車接送。


 
看完醫生，老爸還在附近盤桓未歸。他獨自坐進停在路旁的車裡，感覺像塊擦完整間地板的抹布一般；疲軟癱瘓，連端坐在那裡的氣力都沒有了。於是將車座椅背躺倒，心想說不準還能小睡他幾分鐘。
 
霎時，眼前出現驚奇──他瞥見車頂天窗外的一方藍色天空。
 
剛下過雨，此刻雖已天晴，玻璃天窗尚留著方才的雨粒，形成一顆顆大小不一的透明雨珠，水銀一般晶亮圓潤。雨珠上方蔚藍的天空，飄著絲絲層層輕緩移動著的白雲。


 
喔，他彷彿吸進一口仙氣，感覺心扉都徹底開敞了。頓時，這些日子所受的晦氣積塵悉數一掃而空。原來，即使充滿厄運難題的生活中，依然存在著異樣美好的時刻。
 
他一動不動地躺著，仰望車頂。這方天窗的玻璃錚亮，散布其上的圓珠雨粒、濕潤天空與絲絲浮雲的形象之清晰，有如焦點銳利的特寫攝影鏡頭。他逐一研究每粒晶瑩雨珠的形狀。
 
嗯，並非絕對的橢圓，有些還有尖角，非常類似不甚完美的珍珠。
 

耳際傳來遠遠近近機車與公車引擎的聲響。即使吵鬧，他亦不以為意，甚至還有點心甘情願地享受著都市中不可避免的噪音聲響。

 
有如逐漸沉入海底那般深深耽溺於這片刻的幸福，直到老爸回來將車開走。其後大半日，他還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，那方濕潤的藍天浮雲與水銀般雨珠所凝聚的奪目之美。
 
此刻，他彷彿又陷入某種倏忽一現的幸福片刻之中。喝完最後一口咖啡，靠著餐檯，他掏出筆來，就著咖啡杯旁的一張餐紙，邊想邊寫：
 
滿布車頂天窗上晶亮的雨珠，以及雨後放晴的天空
 
新鮮入口的滑嫩豆腐
 
剛洗過烘乾的床單


 
突然讀到的驚人詩句
 
大廈天井中傳出的悠然鋼琴聲
 
舒服到幾乎能嘗到絲絲甘甜滋味的午睡
 
電視上突然出現的可愛無邪的動物畫面
 
飽經日曬、帶有曬透太陽香味的、粗硬脆縐的棉布衣裳
 
他停下筆。心想：就只這些了嗎？有點不相信似地搔搔腦袋。嗯，大概就只有這些了吧。
 
他將餐紙疊起收進袋裡。付過錢，正要走出店去。哎呀，怎麼忘了──還有這裡的咖啡啊。


 
於是又坐回去，掏出紙筆，在最後加上：飽睡後，一杯帶奶加糖香濃的早餐咖啡。
 
並在紙頭上方，加上標題：幸福目錄。